实习

月前，上级公司发文，要编写公司志，记录自公司成立之初到如今二十年的历程与成就。这项工作分派到各个部门进行编写初稿，我们部门的编写并不由我负责，但作为较早进入公司的员工，被大家追问许多。

“你是哪一年来公司的？那时的库房建立了吗？”

 哦，库房……

 库房在河堤旁，那时，库房那片似乎还只是一块空地，或者放置大型设备，我已经记不清了，一来年深日久，二来那时现场杂乱，我只记得初来的那个冬天，我领过一件极好看的羽绒服，通身黑色布料上泛着布匹特有的光泽，长至膝下，腰身收紧，下摆呈自然的A字裙摆型，袖口收紧内缩，帽口绕一圈黄褐色兔毛，是那年最流行的款式，保暖又漂亮。至于那件衣服是不是从库房领的，什么时候领回来的，都不记得了。

我在崇信发电公司工作已有十五年。最初入职时厂区尚处于基建期，看不出布局，各处都在建设，从白天到黑夜都是起重机、挖掘机、吊车的声音，一片嘈杂却又是一片勃勃生机。因机组尚未投产，一百多名刚毕业的学生被安排到已投产的华亭电厂实习。我们按照专业进入各自班组，住宿在县城宾馆，两人一个房间，有服务员每日打扫卫生，公司通勤车上下班接送。

华亭县一家饭店做鸡肉出名，一日下班后十几人相约去品尝，走在路上已经开始斗嘴“我吃鸡翅”、“我吃鸡腿”！“我吃另一只鸡腿”！呼呼啸啸一路，盘刚落桌，只见“群起而攻”，鸡腿、鸡翅皆不见了踪影，一个腼腆的本地姑娘惊愣了好一阵。一重庆小伙在宾馆里自煮重庆火锅，本是四五人聚餐，香味却吸引了许多人加入，后来竟变成十几人聚会，全然一副大学宿舍情景，吃喝为主，玩闹为主。在逐渐忙碌的工作与锻炼后，男的绅士，女的优雅，再不见了那欢笑无猜的生活。

那时上班还没有专业工作，只是跟随师傅们干活，偶尔帮忙，熟悉专业流程与原理。没有太大工作压力，又有工资可随意支配，后来想起那确实是入职以后最为舒适的一段时间。下班后几十个同事或打球，或聚餐，或逛街，出门皆是热热闹闹叽叽喳喳一大群。宾馆后院有篮球场，饭后打球者众，看客亦多，我不会篮球，只等他们打完在场地上抛一阵羽毛球，以看球聊天凑热闹为主。同事间的情感在那时也最为要好，都是一众学生心态，上班一同学习，下班聚集而居，相互知晓家境、爱好、习性，吐露心声，心无芥蒂。

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大家交谈多用普通话，但各地方人在一起时说方言。我听最多的是四川话，起初听不懂，聊天总是一脸懵，同住的姑娘要给我解释，时间长了便大部分都能听懂，有时话语里还会跟着夹杂一点“川普”腔调。东北话和关中话最容易听懂，来自内蒙的姑娘说一口地道四川话，她大学四年在是在四川读书，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我基本能听懂各处方言，偶尔还会说一点四川或是东北的口音。

随着基建接近尾声，我们结束了实习，各自进入工作岗位，之后是各自恋爱成家，白班、夜班相互轮换，“学生尾期”时代宣告结束。

基建

化学是最早开始倒班的专业，最初只守夜班，负责看管厂区一个供暖临时锅炉和各处暖气。两三人一组，隔两小时检查锅炉出水温度，并顺暖气管道行走，查看各处温度。说“室内”，多半是彩钢板搭建起来的活动板房，虽未投产，大半器械、材料已然就位，除了办公区域，其余各处仓库存放器材、药品等，暖气供应不足时增开电暖。

巡检区域覆盖大半厂区，行走一趟需一小时。道路尚未成形，自然没有路灯，聚集施工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其余只剩夜色。路面开挖极多，头天平地处隔夜成深洼，钢板、钉子随处可见，行走需分外当心。正赶上空冷岛建成，柱高百尺，径五六米，间可通车，数愈半百。顶覆叶片，径过二人连臂。人曰：此叶飞转似扇，作冷却用，吾人皆惊。天极冷，身着厚重棉衣，恐伸手执灯，两人轮而照之。行至锅炉区域，灯火通亮，上十余层，层层施工，层层光照，外加探灯，机械顶灯，有如繁华闹市。电锯、电焊、敲打、机械声不绝于耳，电机、车机、塔吊、挖机声如雷动。身冷路坎而心如电光火石，同行者奋而高歌，歌声相和，面沐金光，眼望星辰。

夜半犯困，读书提神，终不敌困意，伏桌而眠。但见满墙水管爆口，水流如注，惊醒方知一梦，再不敢坐，出门巡检。入春后设备安装几近齐全，进入紧张调试，此间最为辛苦。电机接线错误以致倒转者有，水管接口偏差以致出入错误者有，阀门反装以致开合相反者亦有。化验水质一日一夜未眠者有，电机启动不成三日三夜未归者亦有。

经一春一夏，烟囱封顶，汽机扣缸，炉管注水，炉膛点火，滚滚气流喷涌而出，势如山海，声如洪流。并网之期临近，机炉齐备，电热继投，水波流转，蒸汽升腾，各指标均达业内最高。2010年冬，两台机组相继发电，同事奔走相告。父母欢欣，生子当如是，专一业献一生；妻儿欢欣，为人夫父当如是，立一业兴一家。

此后厂区、生活区道路渐成，树木始栽，杂花生树，牌目张贴，规制成型。办公、住宿楼成，门阔窗明，竹新垫软，四无杂尘。事初始则谋法，渐成则守规，生产、经营、后勤各部规制既就，后逐年修改增删，至今沿用成法。

师徒

近日有网友议论《西游记》，说孙悟空的“师父”只有菩提祖师，教他一身本领，却不加以责怪，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下时化身孩童每年探望，地上一年，上届一天，实际菩提祖师每日都去看望悟空，他打坏了人参果树，只有菩提祖师帮忙让树复原。而唐僧，不过是悟空的“师傅”，师徒间有敬爱、尊重，也有误会和离散。网络戏语，无从考证，却也从侧面反映出师徒之情有所不同。

在电厂里，有另一种师徒情谊。师者手无执教资格，行无专人监督；徒者不行叩拜之礼，不纳束修之资。进入现场第一天每人便得安排一名师傅，结为师徒，签订协议，此后出入同频，荣辱与共，安危相系。你问为何等不到第二天？这不是性急，生产现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处危险，恐踩空，恐触电，恐撞伤，恐水淹，高处恐头晕目眩，低处恐窒息中毒，总之离开师傅视线的地方都有危险，所以须处处同步，如厕须请示师傅同意方可离开。曾有一次，师傅因病请假，徒弟上班便端坐一日，如厕数次皆请示值长，值长恼不敢言。

当然，这是初来的时候，待三五月后，设备熟悉，大道儿、捷道儿都摸的门儿清，师徒巡检在外，若是缺了摇表、扳勾，便可放心让徒弟回去取来，堵塞的煤管可放手让徒弟去敲上一回，阀门也可以放心让徒弟扳上一轮。这第一次上手是激动的、害怕的，激动的是能操作代表师傅对自己的表现很认可、很放心，害怕的是万一操作失误，影响巨大不说，还要连累师傅受考核。师傅也是紧张的，万一操作失误，将影响系统的安全运行，更影响徒弟往后职业生涯。师傅毕竟是师傅，令徒弟操作，必定是通过几个月观察，已经掌握了其性格、能力等方方面面，且确定操作正确，所以这样的第一次尝试都是成功的。

师徒有太多相似之处。徒弟刚一毕业就跟着师傅，对工作的了解大都来自于师傅。徒弟要看着师傅干活大约半年，这是“见习期”，跟着师傅干活也要半年，这是“实习期”，所以师徒的动作总有些许相似。师傅个矮，顶上的配电箱要垫矮凳才能够着，徒弟个高，送电也要垫上矮凳，否则便觉得不踏实，师傅不在身边也是如此；师傅扳动阀门前要往后推一推婚戒，防止硌手，徒弟还没结婚，不戴戒指，也习惯性的搓一搓无名指根。在一起越久的师徒，行为习惯越是相似，甚至干活与走路的姿势都如此。这也是一种特殊的优势，若哪个值长与主值曾是师徒，则工作要顺利得多，话问半句便已出答案，该值自然KPI得分颇高，众人也只能酸一句“谁让人家是师徒呢！”

徒弟对师傅敬意最高的表达，也不过是在聚餐时多敬两杯酒，说不出感谢的话，徒弟敬的心诚，师傅喝的欣慰。如果情谊能用酒来衡量，那喝到酩酊大醉三天三夜都是不够的，可是师傅酒量不好。集控室的饭盒没写菜名，打开才知道里面装什么，徒弟总要先送师傅的饭菜，再寻找别人的，也只有这时候师傅才感受到了令人钦羡的优越感“有徒弟的就是好啊，每天第一个吃饭！”。

这些朴素、诚挚、安危与共的师徒情义，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我至今记得我的师父第一次让我独自操作设备时几番奔走确认的那个场景，他一次次鼓励，让我不要害怕，出了问题他来担责。我记得操作成功时自己的喜悦，更记得我的师父，我一直感恩于心。

师徒年龄差距不大，叫“师父”似有不妥，但其中情谊有过之而无不及。位及主任、经理者提起他们的师父，无不感激怀念，离职、改行者与原单位同事联络甚少，但逢年过节一定不忘问候他们的师父。电厂的师徒情谊浓在传道授业解惑，更在于携手并进中互为配合、监护保障，我曾是徒弟，受我的师傅耐心教导，从专业知识到为人处世，也作为师傅带过许多徒弟，一年一届新员工如约而至，徒弟也有了徒弟，他们奔赴新能源项目、海外项目，在不同领域里施展自己的才华与抱负，我们时常联络，互为鼓励。

师徒情谊是崇信公司企业文化中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它以电厂各部门专业知识的传授为载体，融父子、兄弟之情于其中，承载了每届新员工的归属感、安全感，不仅成为员工个人人生中重要的人际关系组成部分，也在公司多年发展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如今的师徒协议与以往并无区别，但在越来越丰富的公司活动、拓展训练中更加深了师徒情谊，也拓宽了以“一师一徒”为基础的师徒模式，由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组成“电气班”、“化水班”等引领了“一师多徒”模式全面开启，成为公司高尖技术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

 雅舍

雅舍，只是用来形容我现在住的宿舍。

零九年入职时，宿舍还未开始建设，这里是一片空地，空地东侧盖了部分活动板房，作为食堂和临时办公用。我们租住在崇信县城的一家宾馆。

崇信县城人口不多，地方不大，与镇甸相似。宾馆使用多年，设施陈旧，如今已拆除改建为城区第一小学。宾馆共五层，公司租用了顶上两层，我住在五楼东侧最里面一间。房间漏雨，夏天雨急，雨水刚漏几滴，天已放晴，故未察觉。最害怕的是冬天，一场大雪严严实实盖住房顶，雪过天晴，气温却不高，房顶的冰雪一天化一些，要三五天才能化完。融化的雪水渗过厚重的水泥房顶，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宿舍里。中午天气放晴气温升高时开始滴答作响，直到夜里骤降的气温把积雪和雪水重新冻结才能停止。我把栽着仙人掌的花盆放在床头柜接水，下班回来见泥水流了一滩，仙人掌过几天也“驾鹤西去”。我来不及伤心，每日要依着漏水位置搬动那笨重的床，以防止自己无处睡眠。暖气供应不是很好，时冷时热，房间里寒气、湿气皆重，实在算不上“雅舍”，好在只住了一年，新的宿舍建成装修完毕，我便逃离了这里。

因居住条件不佳，通勤不便，我们对于新宿舍的期待愈加强烈。今日听说新宿舍内置卫生间，有24小时热水，宽敞明亮；明日听说新宿舍带一大阳台，可栽花种草，也可置案饮茶。为此，我还与几位同事潜入未曾交工的宿舍楼内探查，那时舍内装修已成，家具已入，灯具、窗帘均已安装，不可谓不舒适。

2010年初冬，我们正式搬进了宿舍楼，欢天喜地。一屋两人，三十余平，入门先是卫生间，半面墙大的镜子为女生最爱，上置化妆灯。台阔镜明，应用之物一应俱全。入室见两床两柜，桌椅一套，沙发凳一双，暖色床头灯，暖色遮光窗帘。当日每人领取了一被一褥一枕，床品两套，水壶、垃圾桶、簸箕、扫把各一个。由此便算“雅舍”初告落成，挂衣挪柜，烹茶安枕。此时我住六楼，亦是顶楼，暖气由上向下通，冬天室内暖和，阳光极好，透过阳台窗户与卧室玻璃门，照进房里觉处处生辉。

岁月静好的时光漫随天际，在忙碌辛苦工作之余，利于身心休憩的“雅舍”实在让人身心舒适。随着两台机组相继投产，初入职场的新人们锻炼得成熟稳重，一个个迎来了人生的下个阶段，成家后的职工们方觉宿舍狭小，孩子玩闹亦影响休息。后来公司修建了一室一厅的公寓楼，一部分职工乔迁新居。

我理想的宿舍，至少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宽阔的衣柜，二是长青的植物，三是落满的书架。舍友搬到公寓楼后我得一单间居住，搬至如今四楼的房间。我将床铺移挪靠墙，上置帘幔以作空间上的隔离，房间分隔为住宿、饮食及办公区，阳台购置花架、花盆、水壶，在网上购置了多肉小苗，只有手指长，根短而少分支，栽种后生长却极好，小盆更换大盆，密密匝匝布满了半面阳台。另半面阳台用来安置锅灶，平日吃饭都在食堂，偶尔休息了自己煮些汤粥，或热一热母亲从家寄来的小食。室内书架安在书桌两侧，长不足一米，高有四层，书架虽小，侧有绿植相衬，顶挂姑祖笔墨，不可谓不雅致。室虽小，而我想要的都有，静时独处一室，思绪海阔天空，闹时三五好友，相聚倾谈，时光便在这寂静欢闹中慢慢流淌。

在如今的宿舍我已经居住了九年，舍内灯具、水管偶有损坏，物业维修师傅会带着备品及时更换，忘带钥匙的锁芯亦可换新，桌椅床铺虽历岁月而光鲜如常。秋来楼下山楂树、石榴树果实艳红繁盛，紫藤覆盖的木质长廊下有孩童玩耍，全然一副岁月静好之象。舍雅、园盛，人心安定，事业兴旺。

 头发

头发自然没有什么好论的，生老病死，朝如青丝暮成雪。

然非也。

电厂生产部门的人费头发，生产部门领导尤其如此。我最初发现这个现象，是在2015年。那是一次起机，那次起机用了四天半时间。当时还是发电部主任的“宋总”在集控室一连待了五天。凝结水系统注水后启动凝泵，凝泵频率加到25赫兹再无法增加，于是紧急停运查找原因，变频器故障属检修部门，但并网时间越来越近，“宋总”也加入到变频器故障的分析中。汽机房灯光通明，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变频器处理结束已是七个小时后。凌晨一点，睡醒了的后夜班同事们接班重新开始启动凝泵，前夜班同事已回去休息，再次启动很顺利，距离下一系统冲洗还要三四个小时，“宋总”就半靠在集控室的不锈钢椅子上小憩。集控室的椅子平直，几近没有弧度，质量奇好舒适度却大为不足，不知道是否防止值班员犯困有意设计。椅面宽阔，椅背平直略向后倾，椅面、椅背各凸出一片椅垫，垫薄硬，无弹无软，背、面椅垫处并不相接，故腰部空无所靠，垫窄小，椅背仅有中部可靠，“宋总”斜倚在椅背上，头向下歪出一点，还是没有够到靠垫，撑在光亮、硬滑的不锈钢椅背上，头发直硬浓密，却间杂花白如一幅素描铅画，画笔时而加深，时而留白，黑色、白色几乎各占一半！

我顿时呆住了，日日相见的同事，竟从没有在意过他的头发。“宋总”提升主任不过是一年前的事，之前他是值长，每日谈笑风生，开会授课，操盘下令，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而今才过不惑之年的他竟生出了这么多白发？！也是，他怎么能不伤头发呢？值班员按点轮换休息，他却要等到故障处理完机组运行正常才能稍稍放心啊！前次发电机氢气泄漏，发电部主任三分钟到达集控室处理，凌晨三点主蒸汽管道泄漏他待在现场十几小时直到补漏完成，锅炉水质异常他待在实验室两天两夜直至恢复正常。每次故障处理正常后他都要组织人查明故障原因，制定防范措施并组织部门人员全体学习。是这一次次的及时处理，避免了事故扩大，挽回了经济损失，也是这一趟趟的惊醒奔波，让多少黑发变成了银丝！

火力发电系统可以说是地球上最复杂、最高精尖的系统之一，能直接导致停运的逻辑保护就有过百条，无论白天黑夜，随时都有设备故障的可能，值班人员倒班轮流操作，作为运行部的负责人，上班“待机”时间是其他人的三倍，如此耗费头发也就情有可原了。“宋总”任发电运行部主任两年后调任海外运维项目，不久提升生产副总，听那边的同事们说，每有故障，他事必躬亲，第一个到达生产现场，仔细分析原因，事后组织学习，制定防范措施，与当初无异。 如今“宋总”刚过不惑之年，头发已大部斑白，这是他十余年来主管生产尽心尽力的缘故，

崇电这些年，我见证了多少青丝变白发的付出，就记录了多少崇信公司的成就与辉煌，公司建成二十载的赫赫成绩就是这千千万万的银线绘就而成！

二十年风雨流转，二十年华章赓续。一幕幕艰辛征程、一项项优异成绩都铭刻在岁月里，如鬓角的发，如眼角的纹，无声却愈加深刻。科技的迅速发展让多少产品更新换代，小了电机，短了叶片，降了电耗，一次次的技术改造让我们走在行业前沿，每一点降低的能耗后面有多少人夜以继日的辛苦付出。二十年光辉历程，形成了电建电投公司独有的企业文化，这是一代代电建人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的成果，也是我们继往开来、创新前行的根基。这是一个踔厉奋发、开创进取的企业，也是一个有暖有爱、互相帮助的大家庭。